如今的双流安康家园已被征用为民政局办公室,除了食堂上方“安康家园”的字样,再无痕迹。
(资料图片)
曾在这里生活的小孟有些伤感,原本从大门到食堂门口,墙上都贴着孩子们的照片,回去时已经看不到了,“好像挺舍不得,毕竟生活了那么久,留下很多回忆。”
2008年,为安置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亲人和特困家庭的孩子,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牵头设立了“安康家园”。14年里,安康家园庇护了包括小孟在内672名孤困孩子长大成人。2022年,最小的两个孩子高中毕业后,安康家园完成了最初的使命。
双流安康家园现状。图/九派新闻裘星
【1】一夜间长大
没有人会忘记15年前的那场地震。
11岁的什邡孩子小孟正在上学,天旋地转间,他跟着同学跑向操场。再回头看,教学楼塌了。
等地震稍微平息,他回家找不到妈妈了。小孟家里只有他和妈妈两人,父亲离婚后在外打工,哥哥也在打工。
第二天,小孟决定去找妈妈。大人们都拦着他,他还是偷偷去了。有人说妈妈在地里干活没跑掉。他去了地里,只看到地震山体滑坡把土地淹没。他不知道妈妈在哪一个方向。还有人说妈妈在家里睡午觉,他又回到家,把屋子刨开,也没有。他独自找了一个礼拜,还是不见妈妈。
他的心空了。直到现在,想起来还是很痛。
好在在外打工的哥哥回来了,把他带离大山,他们走了三天三夜,走到集中地点。
在绵阳市的千佛镇,地震发生时,10岁的小赵以为是卡车撞到楼房了。他跟着同学们往外跑,感觉自己是踩着人前进的,好不容易跑到操场,等到天黑,父母还是没有来接他。
他再也等不到父母来接他了。后来他才知道,父母和另一对夫妻在地震当天一起去钓鱼。那对夫妻来过家里,转述了地震时的情况:当时山体滑坡,山上滚落的石块把小赵妈妈砸住,爸爸去救妈妈的时候,也被山体滑坡掩埋了。他们向小赵家人表示歉意,姐姐当时没接受,小赵有时候也会想,为什么你们活着回来了,而我父母没有。
他就这样成为孤儿。
为救助小孟小赵这样的地震孤困儿童,2008年5月20日,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和山东日照钢铁控股集团有限公司(以下简称日照钢铁)合作,开展了“安康家园”行动,从地震灾区接收了712名失去父母、单亲和特困家庭的孩子。他们中年龄最大的19岁,最小的仅3岁。
2008年8月19日,紧急救助阶段性工作完成后,儿基会、日照钢铁以及双流县(现为成都市双流区)人民政府正式签署了《关于转移安置四川地震灾区学生三方协议书》。根据协议,日照钢铁在四川双流捐建一所可容纳500名学生生活的“安康家园”,并捐建小学、中学各一所,计划于2009年4月15日前竣工。
在双流安康家园建成之前,712名灾区孩子被异地安置在三个地方。其中,522名被转移到日照钢铁新竣工的4幢住宅楼,并配套建设了食堂、广场等设施,称为日照安康家园。另有126名灾区儿童转移到北京树人·瑞贝学校,以及64名高三学生转移到四川双流棠湖中学就读。
【2】第一次远行
这是小赵第一次出门远行。他和其余521位孩子一起被送到日照,第一次坐飞机,第一次看海,“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”。此前他的脚步未曾离开过千佛镇。
在日照,三爸打来电话,说找到妈妈的尸体了,开山的时候从水里浮起来,已经火化了。可是爸爸的尸体还是没找到。
地震将小赵的生活切割成鲜明的两段,那之前他是家里的宠儿,老是黏着父母。那之后,他变得内向,“对陌生人产生了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”。他知道只能靠自己。
据2018年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《安康家园志》记载,日照安康家园有142名“安康妈妈”和6名“安康爸爸”。按照要求,“安康妈妈”是老师、保姆和家长三种身份的叠加,不仅和孩子们吃住在一起,提供生活上的照料,还要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。
铭铭就是其中一名“安康爸爸”,2008年夏天,他刚从山东一所师范大学毕业。日照“安康家园”原先是日照钢铁集团给员工盖的职工宿舍,两室一厅或者三室一厅,每个房间住两个小孩,“安康爸爸”或“安康妈妈”就睡在客厅里。一直到现在,铭铭都把孩子都叫做“我们屋里的某某某”。
铭铭和同事上岗之前经过了培训,他记得心理老师的叮嘱:别太过于去可怜孩子,让他们产生自卑感;但也不要因为他们经历过创伤,就放松对他们的要求。
但他依然对那些伤痛记忆犹新。有个孩子刚来日照时,不与人接触。别人排队吃饭,他就自己钻到角落里。铭铭去追他,但又不太敢追,“你追了他会跑”。他就像跟着一只流浪猫似的慢慢靠近他,向他表达善意,跟他说话、聊天,把他抱进怀里。他记得,那是一个好瘦小的身体。
夜里,他俩挨着睡,“你只要抱着他,他就会很安静。”铭铭说。那颗惊惶的心慢慢被安抚住了,他抓住了铭铭这颗稻草,时刻黏着他。
另一种表现是夜里不敢睡床上,只敢睡地下。小孟也是其中一个,他刚来日照时,睡了三四个月的地板,“觉得躺在地上会更安心一点。”
还有的孩子会帮他做很多事情,比如洗衣服。铭铭感觉,他们可能从一个孤独的、没人帮忙的处境一下子来到一个可以获得帮助的地方,“他们感受到善意,就要加倍地对对方好。”铭铭说。
那时,铭铭也年轻。日照家园是个封闭式的环境,他带孩子们吃饭、玩耍,盯着他们写作业,就这样同吃同住。“我把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里边了。”铭铭说,那也是他一生中的黄金年代。
一年后,2009年6月,孩子们按照计划离开日照,去到位于成都的双流安康家园。人去楼空了,铭铭的心也一下子空了。走在路上,他总感觉有人叫他,睡觉时也听到孩子们喊他的声音,他感觉自己也没有家了。
小赵也好舍不得,他习惯了日照的“安康妈妈”,问她,你也回四川吗,你也要调到四川去吗?“安康妈妈”没有回答。
安康家园的孩子回到日照看叔叔阿姨。图/受访者提供
【3】“阿姨,我能不能叫你妈妈”
付小凤过去是小学数学老师,2009年成为双流安康家园的“安康妈妈”。这份工作,和她原先的想法有差距,“以前做老师就是要传授知识,来这边要做很多琐碎的事,洗衣服、缝衣服、洗床单、拖地……”她原想多教孩子们学习,来了才发现,培养好的生活习惯更为紧要。
在孩子们的印象里,付小凤是个很有爱的阿姨。小孟有一次生病,烧迷糊了,他记得付阿姨一直陪在自己身边。他感受到了亲近。
可对付小凤来说,如今她已当上奶奶,再回过头去,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,给孩子们更多体贴。
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。当时有个十六七岁男孩特别想回老家。按照家园的规定,回去必须要有监护人的证明,可男孩迟迟开不出。那也是正渴望自由的年纪,后来男孩生气了,向付小凤骂了难听的话。
付小凤也很生气,找到园长主持公道,“要么你给我道歉,要么你就离开安康家园”。事情就这样闹大了,男孩的监护人被请到学校里。付小凤一看,所谓的监护人就是男孩的哥哥,只比他大一两岁,哥哥在工地打工,给弟弟零花钱,等于是一人养两个。
哥哥请求家园不要把弟弟开除,付小凤当时就受不了了,向他保证,“你弟弟交给我之后,我一定不会让他离开安康家园。”现在回想起来,付小凤心里酸酸的,“那时候年轻也不太懂怎么去呵护这些孩子,有时候会想他们怎么那么难带,没有良好习惯。”
小赵印象里的付小凤总是可亲的,唯一一次,处在叛逆期的他在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,回来后付小凤打了他。小赵反而感到亲密,“以前只有父母打我,觉得她真的把我当儿子才会打了。”小赵感到幸福,感到自己被关注到了。
要知道,当时每个“安康妈妈”要照顾的小孩少则4个,多则8个,精力有限。付小凤自己也能体会到,孩子们希望得到她的关注。
有个小男孩子可能十几岁了,还是尿床,床单怎么也洗不掉。于是她每晚都特意去叫她起夜。有一天,男孩跟他说,阿姨,我觉得你特别像我妈妈,你长得也像我妈妈。后来再想起这个男孩,付小凤意识到,他可能是用这样的方式获得关注,希望她能对自己特别一点。
【4】“他所在的地方只有他一人”
付小凤印象里,安康家园的孩子们特别团结。有一次打架,“安康家园谁被打了,就一群人一起上去打群架,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。”
双方“家长”就这么见面了,场面看起来并非势均力敌:那边娃儿站一排,后边站着一排父母。安康家园这边也是一排娃儿,但背后只有付小凤一人。她可不示弱,哐哐骂回去,“谁敢动我的娃儿?谁把我娃儿的衣服扯烂了,我娃儿现在肚子还疼……”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要给这群没有得到足够爱的、敏感的孩子们无条件撑腰。
对面家长感觉惹不起,把孩子们带去医院,息事宁人了。回到安康家园,孩子们把她抛到天上,围着她又唱又跳。不过,这件事情后,学校再也不让她出面解决类似事情了。大家都知道了,派付老师去,她不是去拉架的,是去打架的。
在这些团结的、被爱的时刻,过往的伤痕看上去得以弥合。但另一些时候,那些伤痕仍隐隐作痛,那是发生在心理层面的、绵延的余震。
孩子们离开日照后,一直和“安康爸爸”铭铭保持联系。铭铭发现,平时生活规律的时候,孩子们很少打来电话,但到了寒暑假,“这种生活发生变动的时候”,通话次数变得频繁。
到了寒暑假,“安康爸爸妈妈”们也休假了,要由监护人把孩子接回去。
就这个空档期里,铭铭发现一些孩子是没有家可以回的。有个孩子地震时在学校,得以幸免,可他所在的村庄已被掩埋,亲近的亲属已离去。“可能关系最近的就是表姨、表叔。”他回老家是没有人接待的,“只能这个家住几天,那个家住几天”,在亲戚家辗转。回去不像回去,更像走亲戚。
就在今年除夕,铭铭在家里吃着团圆饭,还接到那个孩子打来的视频。他姐姐结婚了,去婆家过年,他一个人在房子里看电视。铭铭问他吃啥了,他说也没吃啥。铭铭又问,有谁陪着你吗,他说,也没谁陪着。“那一瞬间我感觉,有点太孤单了,他所在地方只有他一个人。”
小赵也有类似的感受。地震发生时,他家镇上的房子坍塌了。于是还在安康的时候,节假日他回老家,都是住在爷爷奶奶或者三爸家里。住过一阵子后,去深圳看望救助自己的何妈妈。
后来进了部队,每次休探亲假,他还是先回老家看奶奶,但住得不长。“好像跟爷爷奶奶,或者跟三爸,都不是自己家。”更多的时候,他住在安康同学的出租屋里,同学上班,他就在屋里休息。
小孟的寒暑假,则是跟着哥哥去做短期工。
【5】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”
双流安康家园的主楼被一排桂花树簇拥着,一共五层。曾经,一楼是办公室和活动室,剩下四楼都是宿舍。家园人最多的时候,四层宿舍都住不下,初中的孩子需要到安康家园九江中学的分园住宿,每宿舍六人。
随着一批批孩子长大离开,家园人越来越少,九江中学的安康分园在2015年关闭。到了2022年,家园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也高中毕业,他们的离开,意味着存在13年之久的安康家园完成了历史使命。
如今的双流安康家园已被征用为民政局办公室,除了食堂上方“安康家园”的字样,再无痕迹。而树已亭亭如盖。
2019年,在部队的小孟休探亲假回到家园,那时只剩几个孩子居住。原本从大门到食堂门口,墙上都贴着孩子们的照片,小孟回去时已经看不到了。
他有些伤感,“好像挺舍不得,毕竟生活了那么久,留下很多回忆。”
2015年,小赵也离开家园。叛逆期的他总向往外边的花花世界,出去了以后才知道,外面的世界很残酷,没有学历也没有人脉,一度“连温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”。即使最难的时候,小赵也从没想过回家园寻求帮助,觉得不合规矩。家园已经给予他够多,他不能再索求更多了。
小赵和小孟都知道,家园就只能送到这里了。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”小赵说。
九派新闻记者覃钰钰裘星
编辑任卓
【来源:九派新闻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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