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鸡人在对碳水的研发上,往往抱有非凡见地。
这是去过宝鸡以后的人总结出来的旅游心得。为了证明这一点,他们会拿出手机打开相册,像你展示自己在宝鸡的时候都吃了什么。最后他还会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神情告诉你,自己在宝鸡见到了碳水的尽头——擀面皮夹馍。
(资料图)
像是在西安,就有很多发往宝鸡的一日游,时间很赶。经常是在来不及吃早餐的凌晨出发,然后在清晨抵达。第一站往往直接一杆子支到青铜器博物馆,场馆不小,展陈的青铜器很多,看完觉得很震惊,博大精深,了不起。
逛完一圈,很累,很饿,饿的脸色发青,看上去跟青铜器差不多一个颜色。
你要问导游有啥吃的,他就翻一下手里的行程单,告诉你先别急,行程里有一站,是去岐山一个民俗村吃臊子面,中午抵达,能放开了吃。你说不行,得赶紧吃点东西垫一垫。
他说,好。然后就带你到路边小摊,给老板说,来个擀面皮夹馍。老板就开始拿着铝马勺,抓一把擀面皮,加调料,放辣子,然后开始搅,搅完夹到饼子里,套个塑料袋一装递给你。整个动作流畅娴熟。熟练地像是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年,他就干这一行了。
你接过来,凝视手中的夹馍,心里错愕、惊讶、好奇,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夹馍,本来老板可以直接给你一份碳水,结果一变成了二,用一份碳水去包裹另一份碳水。
最后在迟疑中吃上一口,感觉像是磕到了这世间最得劲的CP,就此便再也忘不了宝鸡。
如果你认识个宝鸡朋友,你问他宝鸡有啥好玩的吗?他说,莫有个啥。你接着问,那有什么好吃的?他能一边吞咽着口水,一边跟你聊半个多小时。
说到尽兴处,感觉他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,好在太阳落山前直接飞回宝鸡。
你说,卖臊子面,卖擀面皮的满大街都是,还有啥有特色的吗?他一拍大腿,激动地说,歪你一定要吃擀面皮夹馍哩!
你问他,为什么一定要吃。
他说,那是他的青春。
关于擀面皮夹馍是如何出现产生这个问题几乎已经无法追根溯源。它跟其他小吃不同,有一长串的起源,乾隆迷路,慈禧逃难,李世民打了败仗,孙思邈又如何如何。
但擀面皮夹馍不会。也就是说,你也不知道第一个用擀面皮夹馍的人到底是谁。可能是来自于一个图省事不想洗盘子的面皮摊老板,可能是一个疯狂的食客在碳水之路上的大胆求索,又或者来自于上学路上因为迟到赶时间的学生的偶然之举。
你去问小摊上的老板,他会挠挠头,然后说自己也不知道,自己也是看别人这么卖的,而且这东西年轻娃们都爱吃。
完了他又讲,擀面皮夹馍无论是听上去或者看上去都很荒诞,但荒诞即是真实。有时候你单吃一份擀面皮,总会觉得吃不饱,但如果你再给配个肉夹馍,那整体下来又比较贵。
既然喜欢吃夹馍,又喜欢吃擀面皮,那为什么不干脆就来个擀面皮夹馍呢?
我一个朋友,以前跟我经常蹲在高中门口的书摊上免费蹭书看。毕业后在县城卖建材,后来加入了扶风作家协会。那几年,他跟着作协的一群老哥到处采风,走过很多地方,见过很多风景,写诗也写散文,也吃过很多碳水。
有一年我在老家,正好遇到他。于是便约着去吃个饭。
那次我们聊到很多,聊起高中的往事,聊那些无所事事可供消磨的时光,聊他爷带他去吃羊肉泡。他忽然问我,伙儿,现在还热爱文学吗?
我愣了一下,然后说,就那样吧,很多书买了到现在还没看。也许生活就这样,以前没钱蹭书看,现在有钱买了书,就不怎么想看了。
他说有一次清晨,自己去店里,出于怀念于是顺路买了个擀面皮夹馍。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,店里也没有人,他就坐在他空空的建材店,一手拿着擀面皮夹馍,一手拿着手机,忽然之间就心有所悟。
他说,你看,我研究过,擀面皮的做法很简单,先洗面,反复洗七八回,洗出面筋,然后静置沉淀一段时间,把上面的水清掉,把锅烧热,把盆里的面浆倒入锅里,开小火一直搅,一直搅到它变成一块白净的熟面团,然后拿出来开始揉成长条,揪成大小相同的剂子,最后用擀面杖擀开。
打饼也简单,先加水加酵母粉揉面,揉到手光,盆光,面光,醒三十分钟面,然后开始揉面排气,揪成大小相同的剂子……然后再双手配合,把剂子擀成碗状,放到烤箱。
但无论是擀面皮还是饼子,如果换成是人,我们就管这个过程叫做从青涩走向成熟。
每个人在一开始先是地里生长的麦子,变成一袋洁白的面粉之后,就被当做商品推向社会。经过社会的捏扁搓圆,承受生活的炙烤与挤压,然后就变成不同的模样,有活成了一张擀面皮的,也有的活成了一块馍。
又或者说,我们如今这样,并非是我们在改变生活,而是我们在适应生活,是生活在塑造我们。生活想让我们变成什么样子,我们就变成什么样子。我们可以变成擀面皮,烤饼,也会变成浆子、锅盔或者其它。
而擀面皮夹馍,就是一次相遇,一次不同模样的我们的相逢。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们,曾经设想过无数种未来,有无数种以后的自己。夹在饼里的擀面皮在还是面粉时,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一块馍。夹着擀面皮的馍,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为一张擀面皮。
我说了不起,佛陀菩提树下悟道,你在擀面皮夹馍中堪透人生与文学。
他说对擀面皮夹馍,最开始自己并不懂,只觉得好吃。要说顿悟,也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才才有所顿悟的。很多人往往如此,一开始,只顾着好吃。没有人会关心一块饼,一张擀面皮经历过什么之后变成如今的模样,就像没有人在意一滴水融入大海,一只巧儿消失在天空。
这一年,他三十多岁,没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,环顾一圈,才发现自己也只是这世界那么多普通人中的一个。
擀面皮夹馍也是如此。
说到底,只是一种普通食物跟另一种普通食物的相遇,结合。味道在经验之中早已被勾勒,人们只是叹服于它的表现形式。
饼与面皮,粗粝且直白,它是它的盔甲,它又是它的软肋。你咬一口饼,能尝到面皮的柔软,你吃一口面皮,又能尝到饼的坚韧。彼此交融又逐渐共生,两种基于面粉而形成的食物在口腔中拥抱翻滚。
至于说擀面皮夹馍本身的滋味如何,那就得看卖擀面皮夹馍的老板,在对调料的使用上是不是用了心。
像是在西安,点外卖的时候,也会在一些凉皮店的菜单里发现擀面皮夹馍。一些宝鸡人看到后,就会食指大动,脑海里开始浮现种种过往,像是在他乡偶遇了自己的青春。但吃完之后却又觉得有些失望,好像是遭遇了一场骗局,又像是在一个树影摇曳的午后,读到一首蹩脚拙劣的诗。
西安的朋友看到了就会问,怎么了。你说没什么,刚吃了个擀面皮夹馍,结果上当了,现在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对方起初惊讶,还有这?但很快就又释然,西安么,馍都,馍夹万物。双方鸡同鸭讲,你想解释,想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。
实际上也的确如此,去宝鸡玩的,没有人会把擀面皮夹馍列入必吃清单。也就是说,没有人会专门为吃一个几块钱的擀面皮夹馍,而专程去宝鸡,因为不值得。假如你是个西安美食博主,你出一期视频,从早上出发,说自己专门开车上百公里到宝鸡,就专门为了吃一个擀面皮夹馍。
宝鸡人看到了,就会给你留言,说你这是树林子里撇飞镖,胡扎势哩。
经常有人讲,你是游客,去宝鸡,如果只能拍九张图的话,你可以拍一张凤翔的泥老虎,青铜器博物馆的图,法门寺那座塔最好也拍一下,吃着辣子火锅的图,吃面皮的图……再用一张是自己端着臊子面然后把嘴咧到耳茬根的照片来收尾。
这样发出来有面子,大家看完觉得你在宝鸡玩得不错,行程安排的很好。下次他们去玩,还会问你要行程攻略。
擀面皮夹馍在这种场合里,会显得不合群,它总走失在热闹中,在宝鸡的饮食口味浮沉中,它从未缺席,但又缺少足够的重视与驻足,就像一颗眼泪落入了雨中。
也就只有身在外地的宝鸡人在回去之后,才会专门寻找。然后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,自己终于吃到了擀面皮夹馍。
你问他,这有什么好吃的?
他说,你不懂擀面皮夹馍。上高中那会儿,每天早晨我都在学校后门的小摊上买一个擀面皮夹馍,其他同学也吃,我记得那个阿姨卖的擀面皮夹馍里的辣子特别的香。吃完了就去早读,背单词的声音都会洪亮许多,然后就是上课,做题,学了一天,到傍晚,脑子都是懵的,感觉有点低血糖,正好再去买一个擀面皮夹馍吃一下,补充补充能量,然后继续做题。周五放学,去网吧通宵之前,也会顺路买一个带上,到了后半夜饥肠辘辘的时候,拿出来吃正好。
吃着擀面皮夹馍的时候,你能听到很多的故事,这些他或者她,真或假,如愿或伤心,写着春风与泥淖的故事最后都像漂浮在天空的云,被风吹向远方,消散在别处。
从这点来讲,如今每吃一次擀面皮夹馍,吃的其实并不是擀面皮夹馍,都像是重新咀嚼一次青春。那个青春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非同寻常,是无数普通日子里平常的一天,但每次想起来,那时候似乎每一天,每件事都在闪闪发光。
用现在专业点的词来说,我这是给擀面皮夹馍赋能了。虽然青春留不住,但幸好有擀面皮夹馍一直在。
对于更多人而言,像是那些在这里生长的年轻人们,会在某一个时刻,带着好奇与激动,跳上一列火车或者客运大巴,在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中抵达终点。
只是,有时候,记忆中突然会浮现出吃着擀面皮夹馍的身影。或许在写字楼里一个无聊的下午,或许是在工厂打完螺丝后披星戴月回宿舍的深夜。
这个记忆来的很突然,又很快就消逝,然后他们就会拿出手机,写上一句,这个城市怎么还没有擀面皮夹馍?
在这个时刻,倒不是一定非要立即吃上一口擀面皮夹馍。在这个时刻,他或者她,多半只是在异乡想起了故乡。
■ 文中配图来源互联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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